鸡毛飞上天-第34集

老将出马,一个抵俩。这次骆玉珠的老父亲远行是去完成一项跟谁都没有明说的任务,他去的是上海。骆天宝打电话过去,他都没有接。

老人啃着面包,在十里洋场的大街上发现了目标—那辆加长林肯轿车。他随即叫了一辆出租车,催促司机说:“快,盯牢前面那辆小车,跟紧,别让它溜了。”

十字路口,豪车很顺利地拐弯驶去,红灯亮了,出租车无奈停下。

“快点!”骆父催促道。

“你没看见红灯吗?这里不是乡下的田塍路。”司机也不高兴了。

目标消失,下了出租车,老人精准地来到了淮海大酒店,拐进了酒店的转门,他守候在电梯口,看着上上下下的客人鱼贯出入,他有些茫然。突然,老人目光一亮,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他脱口而出:“小子,你终于来了。”是戴着眼镜的卢教授的助手—狐狸露出了尾巴。

老人躲在暗处用手机拍下一张照片,卢教授助手迈进了电梯间,老人压低帽檐也挤进来了。下了电梯,老人朝相反方向的拐角处驻足观望,望着助手走进了一个包厢,他终于找到了这个“老窝”。他想在第一时间告诉远在义乌的骆玉珠,接电话的是陈路,老人急了:“快叫你妈接电话。”

陈路说:“妈有事在忙呢。”

老人急切地说:“外公的手机快没电了,跟妈说,外公抓着了。”

那边听到陈路在喊:“妈,妈,外公电话,他说抓着了。”

骆玉珠抓过电话一声“喂”,那边已断线,手机真的没电了。

老人懊悔地拍打着手机,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会出现这种事!他轻手轻脚地贴着墙向包厢走去,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从门缝可以看到阮文雄、几个随从、卢教授的助手,还有两个彪形大汉。

送菜的服务员出现在骆父身后:“先生,请问您是几号包厢?”

屋里的人转身看见了骆父。“您是……”看看有些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保镖追了过来,骆父等不到电梯,急匆匆地从楼梯间里跑了下来。不料,外衣袖口被楼梯剐住,手心被划破,整个身子也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骆父踉跄地沿街逃去,转了几个弯,突然身子一晃扑倒在地。路上行人被吓了一跳,先是纷纷躲闪,后又慢慢地围拢观瞧……

保镖追出大门,找不到骆父踪影,只得无功而返。

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老人已经死了。

陈路在舅舅怀中呜呜哭着,骆玉珠从走廊尽头走来,邱岩跟随身边:“干妈,警察刚把外公的遗物交接了。手机里最后的照片是这个人,卢教授的助手。”骆玉珠缓缓前行,走入太平间。她看见父亲紧闭双眼,静静地躺在那里。

骆玉珠伸手想给爸爸理理头发,突然鼻子一酸,嘴唇颤抖,终于叫了一声:“爸……您怎么又狠心地把我扔了!”

全家人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王旭皱眉看着照片,陈路在一旁抽泣。

兄弟俩悲伤地回忆着外公对他们的偏爱。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商城的大街上此时到处流动着办年货的人们。春节就要到了,对骆玉珠来说,这是一个最难过的春节了:几千名员工的企业,业绩大幅度地下滑,没有接到新的订单,每个月员工的工资必须照发。

骆玉珠看着电脑打出的裁员名单,迟迟不忍签上大名,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飘过,他们都是冲着信任玉珠公司来的,现在要他们离开,他们怎么养家糊口啊?

王旭眼巴巴地看着妈说:“妈,裁员三分之一已经不能再少了,我们今年的利润一直都是赤字,再这样下去就要砸锅卖铁、抽筋剥皮了。”

骆玉珠眼睛含着泪珠,将报告往桌子上一掷:“自古以来,义乌人对他乡故知视同骨肉。你爸说,‘不抛弃,不放弃’—我看先让大家过个年吧,他们也不容易,年后容易找事做。”王旭默默地点点头。

邱岩匆匆地推门进来,递上一份急件:“干妈!阮氏新材料首饰系列,刚刚搞到的。”

“阮氏绝对是有备而来,他们请了国际著名的设计师团队。我们的几大分销商都已经转向他们了。”

骆玉珠接过翻看,眉头紧皱,心情沉重,坏消息像巨石压在她心头。窗外的鞭炮声更密更响了,骆玉珠上前凝望:“年难过,难过年啊!”

邱岩分析说:“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员工也会在短期内外流,成为阮氏集团的熟练工,他就可以坐享其成,顺便摘走我们树上的成熟桃子了。”

“过年如过鬼门关啊!”骆玉珠长叹一声。

王旭与邱岩对视一眼,都不说话,用沉默无言分担着骆玉珠心头的压力。

骆天宝捧着一大叠红包进屋,说:“姐,红包全装好了,怎么发?姐吩咐一声!”

骆玉珠伤感地说:“今年大家都没有年终奖,这些红包发给大伙,就代表一点心意。告诉大家,我对不起他们,你们替我给员工拜个年吧,先过个艰苦年,我们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王旭、邱岩、骆天宝出去给员工发红包。

“过年好!”“谢谢!”

骆玉珠一个人走到公司大门口,握着门卫朱大伯的手说:“大伯过年好,这些年您辛苦了,谢谢您,我向您鞠躬了!”

朱大伯感动得流下了一串热泪。

这时,手机响了,骆玉珠看了屏幕,是那个熟悉的号码,她心头一热。

—是江河回来过年了,我要去接接他。

见到了陈江河,几个月的劳顿,瘦了,憔悴了,骆玉珠伏在陈江河的肩上,轻轻地呢喃一句“想你!”就止不住地大哭起来。

陈江河拍拍骆玉珠的后背说:“委屈你了,对不起。我们会好起来的。听话,不哭。”

陈江河回到家里,就到骆父的遗像前凭吊,上了香,想不到前后脚一起出门的人,这次回来竟成了永诀,人生无常哪!

王旭、邱岩也来了。陈江河抽出一轴画卷,骆玉珠陌生地打量着这个向来办事干练的丈夫,这回他又有什么新点子了。骆玉珠觉得,一个人为人处世,越是到了人生的冰点,越要保持冷静,公司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陈江河说:“为什么我们每走一步都这么艰难?跟杨雪打价格战,被费尔南德算计,莱昂刚愎自用说降价就降价,阮文雄坐收渔利不说,还要落井下石,骑着狼,放着羊,念着佛经耍流氓。”他严肃地看着每个人的眼睛,“你们说说这是为什么?”

陈江河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们没能攥住自己的命门,我们只不过是案板上的肥肉,可以被人任意宰割!”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陈江河打开歌曲《从头再来》,那熟悉的旋律传出。大家一起唱起《从头再来》,这是一种心灵的震撼,骆玉珠、邱岩唱得泪光闪烁。

陈江河把转轴打开,王旭将它悬挂在巨大的落地窗上,这是一幅超大的世界地图。

“玉珠公司总是将主要精力放在产品的生产、营销的方法及渠道上。其实,新材料不是我们的命,价格也不是我们的命;想成功,先发疯,虎逼朝天向前冲。只有天时、地利、人和,这才是我们的根。我们的命在这—仓储管理作为物流前端,它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商家资金的转化率,影响着消费者的二次购买率。”

陈江河专注地在欧洲沿线画了几个圈。一家人都凑在地图前,目光惊诧,“看见没有,古丝绸之路!我要让汽笛替换驼铃,铁轨铺上‘丝路’,这些是一级中转仓,可以建在欧洲几个中心城市,我们的货先发到这里,如果建成了,就是国外的义乌小商品分市场……”

骆玉珠默默地听着,注视着,沉思着,王旭和邱岩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江河在地图上继续比画着:“你们看啊,这是二级中转仓,等我们的仓储建好以后,大批的货物就可以从这里发出,我们自己分销到整个欧洲。”

邱岩以专业的口吻说:“商业模式输出!”

陈江河激动地指着邱岩说:“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有在全中国建设一百多个义乌小商品市场分市场的经验,未来就要把这套管理、经营模式推广到全世界!首先从古老的丝绸之路沿线,也就是亚欧大陆线开始。我们在每一个中转仓所在地建一个国外分公司,打通当地的配送和批发环节,鼓励商铺加盟。”

王旭皱眉不解:“照这么说,爸画的一个圈就等于是一个小义乌了,但按照当前玉珠公司的实力,我们能办到吗?我们又没有开银行,这样的计划和设想是不是大了点、急了点?”

陈江河愠怒地说:“商场如战场,不急都被别人抢走了,我们以往的教训就在于优柔寡断、迟疑不决,我就是要趁早抢占这些战略高地。”

骆玉珠看着丈夫,依然没有说话,愁苦中透出几分刚毅。

邱岩期待的目光看着骆玉珠:“干妈,您觉得呢?”

骆玉珠说:“摊子可能铺得大了点,思路可能有点太超前了。那么多的国家,规矩不同,语言不通,风俗不一样。如果出现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陈江河解释说:“这次我在欧洲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大圈,发现好几家义乌企业都在公关,跟我做同样的事,寻找建中转仓的最佳地点,跑马圈地啊同志哥,你不圈,人家可就全抢占了。”

王旭又横腰扫过来一棍:“可是爸,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财务报表上的数字是铁面无私的。连年终奖都发不出去了,公司年夜饭的桌子上,大家的脸色都是冷若冰霜的。”

陈江河说:“所有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谁没有,关键是一个人的信心和决心。”

邱岩用一种求援的期待看着骆玉珠,试图在她那里寻求答案。

骆玉珠无语,她在痛苦的抉择中。邱岩说:“小旭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我们都冷静下来再想想。”

楼下,赵姐在喊:“开饭啦—!”

经过一年的奔波辛劳后,陈江河别墅里的年夜饭在大厅里吃开了,所有的顶灯都已经打开,柔和的灯光洒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外头,人们已经点燃了辞旧迎新的礼花,礼花在高空炸开,点亮了整个商城的天穹。

大圆桌转盘上,摆满了义乌过年传统的佳肴美味,等着开席。

陈路专门搬过来一张椅子,放上一副餐具说:“这个位子是留给外公的,去年他就坐在这里。今年他人不在了,但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外公,容晚辈先敬您老一杯,愿您在天堂快乐永远!”

陈江河笑着抚了抚儿子的头说:“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你外公肯定会开心的。”

骆天宝激动地看着陈路,玉珠示意弟弟落座。

陈江河对金水叔说:“叔,您是长辈,很久没见您喝酒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按照祖宗传下的习俗,我就先敬叔一杯了,祝您健康长寿。”

陈金水说:“谢你好意,今晚这酒得喝。这些年你们都太辛苦了。鸡毛,你十三岁出去敲糖换鸡毛,到今年四十多了,在外地度过了二十五个年头的春节,这些年,你没有和家人一起吃过一顿春节团圆饭,苦了你了!”

陈江河亲手倒好一杯酒送到骆玉珠面前,深情地说:“来吧,玉珠,为了我们这个公司,为了我们这个家,您辛苦了,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经历了不少,我记忆里,也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多灾多难……”他哽咽着,强忍泪水,“……是吧,叔、玉珠?”

陈金水默默点头。

陈江河说:“我带回了一些烟花爆竹,待会儿每个人都去放上几支,把霾气晦气都打到九霄云外去,我们很快会好起来的,我们先把这个年过好,玉珠你说个祝酒词吧。”

骆玉珠举起酒杯,缓缓地轻声说:“我突然想起有一年大年三十,我们是在小货车里度过的,小旭你还记得吧?”

王旭一愣,动容地说:“嗯,躲债。”

陈江河也呆住了,怔怔地看着妻子。骆玉珠说:“那时候我正怀着小路,我在路边支了口破锅烧汤圆,看你们爷儿俩举着花,围着车儿跑,一想起那情那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咬着牙挺过来的。”

一时鸦雀无声,像是为了打破这份沉重,陈江河故作轻松,高喊一声“放烟花!”一支支“窜天老鼠”尖啸着射向夜空,绽放出了耀眼的彩雨,播放器里传出了忧伤的歌曲:

“今夜里我又站在雨里,

感情在小雨里飘来飘去,

我问自己是否还爱你,

难道就这样轻易地放弃……”

按照公司董事会的章程规定,每一个重大的决策和计划的实施,必须经全体董事会成员进行表决备案,少数服从多数。

陈江河紧锣密鼓地做着计划前的预案,分别与各个董事打了招呼,造出计划表,分发给各位。

在建立国外中转仓的问题上,陈江河与骆玉珠有着明显的分歧。

陈江河认为,求发展就要步子迈得再大一点,在于快速抢占商机,在于不畏风险,要有敢为天下先的商业勇气与智慧。

骆玉珠想,玉珠公司目前到了最困难、最危险的时期,一个企业如果资金链断了的话,那会把企业拖向死地,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了,在义乌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就九个董事摸底情况看,真要表决也是势均力敌、不差上下的。骆玉珠找到陈金水说:“叔,您是家里唯一的长辈,定海神针,在这关键时刻,我只能找您诉苦,请您帮玉珠集团出出主意。”

陈金水意味深长地看着骆玉珠:“你就不怕我跟陈江河联手,抄你的老底?”

“金水叔,本来我就没有胜出的把握,但这次不管结局如何,为了我们多年苦心经营的玉珠集团,我要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毕竟凝聚了我们大家共同的心血,您不知道我有多纠结。”

陈金水亮出了自己的底线:“我今天跟你说这些话,是以一个做事的人的身份,而不是你的长辈,也不是陈江河的叔。你是对的,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说句良心话,你对得起这个家。”

骆玉珠感动地说:“叔,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公司会议室,玉珠集团新一年第一次董事会如期召开,陈江河扫视了会场,主持今天的会议。他说:“刘董因为生病出国诊疗,其他人该到的都到了,今天的议题是设立国外分公司和建中转仓,材料已发到诸位手上了。”

门打开,陈金水不期而至。大家都是一惊,陈江河忙起身上前搀扶:“叔,您怎么来了?”

陈金水说:“这么重要的会议,我以一个集团监事会监事长的身份,列席旁听。”

陈江河说:“对对,考虑到您的身体,我就没通知您老了。”

陈金水在骆玉珠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

陈江河从一叠文件中发现了一份《财务报表》,问小王:“发错了吧?”

骆玉珠接腔:“没发错,这是我交给董事会讨论的议题。”

陈江河抬眼瞧瞧长桌另一端的骆玉珠,这才发觉异样,仔细地翻看起这些资料。

骆玉珠对提交的议题作了补充发言,就目前公司的财务情况作了一个彻底的摊牌,表明自己观点:“……把所有资金集中用到国内,海外分公司和中转仓的计划无限期延后,压缩开支,准备过冬。”

撒手锏半路劈下来了。陈江河定定地注视着妻子,邱岩紧张地看着王旭,王旭冲她摇摇头,对陈江河说:“董事长,您的战略放在往年都没错,可今年我们实在太困难了,在这种情况下要遍地撒鹰,自断后路,我们再也不能冒这个险了。”

陈江河瞄着骆玉珠,知道他们事先商量过了,要在会议上要挟他,于是说:“穷则思变,你不懂吗?”

王旭说:“变也要选择时机,您没觉得我们已经到了很危险的时候了吗?”

于董说:“董事长,这一年来因为召回风波,我们的海外利润急剧下滑,现在各部门的压力都很大,资金周转十分紧张,我们不能再无序扩张了。”

赵董也说:“我同意王总的意见,阮氏抢先公布新材料系列,作为我们拳头品种的首饰也受到了很大的威胁,面临着订单的萎缩。”

骆玉珠默默地看着丈夫,试图让他能在众人的提醒下回心转意。

陈江河扫视了四周,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目光落在老夏身上:“老夏,你是生产第一线的,说说你的看法。”

老夏说:“依我看,跟德国的合资厂一旦建成,确实领先于其他厂家不知多少,董事长比我看得远,看得超前,所以不管理解不理解,我无条件支持董事长。”

吴董也激动地站起说:“董事长正是考虑到我们的压力,所以才要另找出路,抢到别人前头去的,我认为设分公司和建国外中转仓的做法是可行的。”

会上明显分成了两派。针锋相对,势均力敌。

“要相信董事长,他是脚踏实地去考察过的。”

“但我们的国内市场已经被侵蚀了。”

“所以我们才要向国外发展,拓展空间。”

…………

邱岩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她镇静地站起来说:“学过兵法的人都知道,越是身处困境,越想找突破点突围。新材料被抢,市场被占,分销渠道出大事,正因为种种灾难降临,董事长才想到这一步。商机稍纵即逝,贵在抢占先机,既然是抢,冒险在所难免。”

王旭说:“关键是这个险值得冒吗?”

“如果我们能够在国外站稳脚跟,以中转仓为支点,向周边城市扩散,不出两年,玉珠集团将无敌于天下。”

会场上鸦雀无声,王旭皱眉沉思,难道我错了,错在哪里?

骆玉珠反问:“如果我们坚持不了两年,撑不下去了怎么办?”

陈江河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屋里的空气似乎也随之起伏。

王旭经过苦苦思索发言:“如果改进一下方案,我们先建两个试试,再逐步扩张,不知这样是否会稳当点?”

陈江河要对议题进行表决,陈金水郑重地说:“我都干坐大半天了,请允许我在表决前讲几句。”

陈江河笑着:“您说。”

陈金水说:“诸位都知道我和江河与玉珠的关系,也知道我对咱们集团公司的感情,一路上看着公司一步步地走过来的。老吴,当年他们两口子躲债,我应付着那些讨债的老板,酒不够还是去你家拿的吧。”

吴董点头:“记得。”

“那些年跟着我给公司卖货,十几个摊上的货都是咱俩跑下来的,现在你都已经是掌管国内贸易的老总了。”

说起以往的事,吴董感动了。

陈金水继续说:“这些年我们是壮大了,可多少商家在这残酷的商战面前又倒下了。关公过了五关,最后也走了麦城,被人割了头。市场是大菩萨,冷酷无情,在它面前,每个人都要有一颗谦恭的心,引领潮流只要向前半步就好,走得太快中了埋伏,就会全军覆灭!刚才邱岩说兵法,那打仗也得有攻有守啊,玉珠能走到今天,有我们每个人的打拼和回忆,得守住这份不容易啊。我只想提醒大家,为了我们艰难困苦创建起来的玉珠集团,玉珠,我郑重地投你一票。”

骆玉珠目光中充满感动,悄然松了口气。

陈江河说:“谢谢叔。开始表决。”

表决结果因刘董的缺席,是四票对四票。骆玉珠宣布:“四票对四票,搁置议题,散会。”

大家默默起身离开会议室。以这样的结果结束新年的第一次董事会,陈金水走到骆玉珠身后,用力地拍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去。屋里只剩下患难中的夫妻俩。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家庭和一个共同的事业,现在在这个节点上,他们产生了严重分歧,陈江河冲妻子苦笑,一副疲惫的神情:“看到了吗,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你应该清楚,我是不会打退堂鼓的。别忘了,作为董事长和公司最大的股东,我可以行使一票否决权。”

骆玉珠平静地说:“我猜到了。”说完从包里抽出一份资料,用力地推到陈江河的面前。陈江河拿起看了,面色铁青。

骆玉珠说:“投入全部资产加上抵押贷款,绝对不是儿戏,我是认真的,我撤出我的股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这棵树上吊死。”

在北方联名仁酒吧里,王旭和邱岩都很郁闷,王旭揉着额头说:“完了,全完了,新玉珠刚建起来就解体了,想不到啊。”

邱岩将酒杯夺下:“他们俩斗上气了,我觉得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一句话,理念不同,沟通不够。”

邱岩的头又隐隐发痛了,间歇性地发作。王旭说:“怎么,又疼了,你这鼻炎怎么搞的吃中药都不行,明天我陪你去看看。”邱岩一脸焦灼,边揉边有所思。

王旭喝多了,在回家的路上,与邱岩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面,攥着她的手,说:“一家人瞒到这个地步,以前我爸我妈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们根本不会藏着掖着。”他扶着邱岩的肩,“将来我们俩绝不……邱岩,什么事都别瞒着对方,永远不要瞒着。”

邱岩眼神一动:“你能做到吗?”

醉意里的王旭迷糊地靠在座位上:“当然,我会把自己全部交给你。”

邱岩流露出了感动的目光,她将王旭揽在怀中,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第二天早上,王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邱岩已经去人民医院了。医生告诉她:“根据这个片子看,颅内有个阴影,建议你还是做个核磁复查。”

邱岩紧张起来:“大夫,很严重吗?”

医生迟疑了一下:“核磁我给你加个急,今天就做,结果出来的时候最好让家属陪着来。”

邱岩有些预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走廊,王旭电话打过来了。她告诉他别过来了,她从医院出来了。

王旭在办公室里忙得不可开交,邱岩推门而入,王旭说:“看到新挂的牌子了?一个是我妈的玉珠公司,一个是我爸的新玉珠,我呢,一仆二主,说句难听的是脚踩两只船,在夹缝里过日子。”

王旭接着问起了病情,邱岩掩饰说:“没什么事,看了,还是老毛病—鼻炎。”

门口小王急叫,是宣布辞退的几个员工吵上门来了,王旭叫她把他们带到会议室,疲惫地冲邱岩两手一摊:“救火队员,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邱岩拍拍他的胳膊,望着他的背影,神色黯然。

当邱岩从医生那儿拿回病历化验单时,医生告诉她,她的偏头痛各种症状都是源于脑瘤的压迫,应该马上进行手术。但因为这个瘤的位置很特殊,靠近颅动脉,按国内技术很难有把握成功切除,风险很大。邱岩问能不能保守治疗,医生说那要看它是否会无限期地增大,一旦造成进一步的压迫,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想跟家属谈谈。

邱岩干脆地说自己没有家属。黯然神伤的邱岩这时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他是最爱自己的,也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亲人了,她无法预测自己未来的命运。

邱岩有意识地来到父亲墓前,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墓碑上爸爸的遗像,告诉地府里的爸爸:“……家里已经够乱了,我不想他们再牵扯进来,我甚至想让他们忘了我。我跟美国联系过了。因为瘤的位置特殊,手术会有很大的风险,临走前女儿是来向您告别的……”

邱岩头靠在墓碑上,声音颤抖:“今天是女儿的生日,爸。”

那边,陈家大厅,已经准备了丰盛的家宴,要给邱岩过生日了。王旭打来电话:“亲,生日快乐,赶紧过来,就等你了。”

骆玉珠以一个家庭主妇的身份操持着邱岩的生日宴会,摆桌搬椅,端菜进屋,蛋糕也放在推车上,陈江河打开了红酒,屋内一家人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的那个人影,邱岩已经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外,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刚要迈进屋里,手机响了。

是莱昂打来的:“生日快乐,能赏光见个面吗?”

“莱昂,谢谢,你怎么知道的?”

“为了今晚我等了很久了,给我一个机会吧!”

邱岩怔怔地望着屋里:“好,等我。”

那边莱昂兴奋地说:“你答应了?我马上把地址发你。”

邱岩挂了手机走进屋里,陈路欢呼雀跃:“岩姐生日快乐!”

邱岩看着一桌丰盛的佳肴美味,王旭拉着她的手说:“猜猜是谁的手艺,全是我妈亲自下厨为你做的。”

骆玉珠说:“今天必须我下厨,全是我们岩岩爱吃的!祝愿你幸福愉快。”

邱岩感激万分:“多谢干妈,辛苦啦!”

陈江河诚挚地说:“岩岩,我可把这瓶珍藏了十年的好酒奉献出来了,赶紧入座,就等你了!”

邱岩为难地说:“抱歉,我……得马上走,有事。”

全家人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邱岩。

王旭生气地说:“你生日,你要去哪儿呀?”

邱岩:“不知道你们为我生日准备了这么多,忙上忙下的,我先答应人家了,不去不合适,真的失敬了。”

在场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办,邱岩连说“对不起”,转身大步冲出。

邱岩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往骆宾王公园疾驶而去。王旭也乘坐了一辆尾随,对司机说,跟牢前面的那辆。

邱岩在清吧门前下车后,王旭很快也到了。

看着清吧里暖意的灯光,却没有晃动的人影,邱岩在屋中徘徊,莱昂在哪儿呢?

突然音乐声起,清吧内的电视屏幕上闪现出邱岩意气风发的一张照片。背景是黄河壶口大瀑布,邱岩眯起眼睛,秀发迎风飘扬。壮丽的画面在邱岩的心头引起了一阵震撼,达到了浓重的艺术效果。邱岩欣喜地看着屏幕,也在整个包厢里寻找着莱昂。

王旭妒意横生,脸色难看,紧随邱岩跑进来,在窗外看到了这一切,心里很不舒服,更有一种失落感。

随着悠扬的音乐再次响起,屏幕上又换上了邱岩的一张张时髦的生活照。

在追光的灯柱下,莱昂阳光灿烂地现身,磁性的嗓音动情地讲起:“这是在马德里,这是在布拉格,这是在幽雅的法国小镇,有一个灵动的中国姑娘将东方的美丽带到了这里,今天,是女神的生日。在她的故乡,请接受一个外国友人诚挚的祝福。”

莱昂歉意地一笑:“在每个共同经历的地方我都偷拍了你的照片。”

邱岩感动地望着莱昂。

莱昂握着邱岩的手说:“趁今天你生日的机会,我只想告诉你,我的父母是渔民,我不是富二代,所以跟那个公子哥儿不同,我懂得所有的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在你的生日我必须坦诚地说出来。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我不会放弃。”

外面的王旭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了,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邱岩沉浸在难言的幸福里,她诚恳地对莱昂说:“莱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

莱昂突然冲上前紧紧搂住邱岩:“跟我回马德里吧,让我带走你。”

邱岩痛苦地闭上眼睛:“对不起,莱昂。”

“乒”,门被撞开了,王旭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狠狠地瞪了一眼莱昂,粗暴地一把拉住邱岩的手臂:“跟我回去。”

邱岩说:“王旭,你要干什么?”

莱昂挡在前面,指着王旭说:“你松开她!”

在爱情面前,两个雄狮般的男人都在用内心的坚强捍卫自己的尊严。王旭冷冷地说:“嘴上积点德,我最恨的就是背后踩别人一脚来抬高自己的人。”

莱昂冷笑:“我表露自己的情感有错吗?你就是一个躺在父母安乐窝里的公子哥!”

邱岩试图阻止两个男人间的冲突:“莱昂。”

莱昂激动地说:“如果没有他们,你什么都不是,你根本不配邱岩。”

“你住嘴!”怒不可遏的王旭冲上去一拳将莱昂打翻在地。

邱岩尖声高叫:“王旭,你不能这样!”

王旭和莱昂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清吧的保安赶到,快速地将他们分开。

城市的夜晚在灯红酒绿的缠绵里延续,有摇滚的激情,有哀婉的忧伤。邱岩快速地跑到了大街上。

王旭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追出大厅寻找邱岩,路灯下望见她孤独前行的身影,他上前拉住她:“邱岩。”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王旭扳着她的肩膀对她说:“他向你求婚了?他那些照片是什么时候给你拍的?”

她甩开他的手,眼里含着泪:“你以为你是谁呀?我是你什么人?你管得好宽。”

王旭不知怎么解释:“邱岩,我痛苦难受,我控制不了自己。”

邱岩说:“怪不得莱昂说你不是个大人,你爸你妈的公司都这样了,你还天天没心没肺地盯着我干什么?”

“我只想给你过个生日,给你一个温暖的表示,还你一个应得的慰藉,可你……”王旭委屈地说。

邱岩说:“我的生日有那么重要吗?王旭你整天在想什么呢?你现在该想的是,怎样担当起你应该担当的责任,为这个家,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公司分忧。”

“话是对的,但你能理解我内心的……”

邱岩根本不容分说:“冲动寻衅就有血性了?穷追猛打就见真情了?我真怀疑没有你爸你妈,你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这副担子还能挑得起来吗?我看错了,你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别这样说我,邱岩。”

邱岩不忍看见他自责的神态,轻轻地说:“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长大的样子。”王旭想去擦干净邱岩面颊上的泪痕,可又不敢。

他委屈地嘟哝:“原谅我……”

邱岩接到了美国斯坦福商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当她把通知书连同辞呈一起摆放在董事长的办公桌上时,陈江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和骆玉珠都有了异样的表情,叫王旭马上过来。

骆玉珠把通知书递给王旭,王旭惊诧地抬头看着邱岩:“你要去美国深造?”

邱岩点头:“我多年前的一个梦。”

“以前一直没听你说起。”

“这两个月我一直藏着不说,那是因为生活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真不堪回首啊。这次我的大学导师是我的入学推荐人,昨天电话里他跟我急了,他催得太突然,我不好拒绝。今天一早,我赶紧过来打个招呼,办个手续,作个道别。”

“什么时候走?”

邱岩大方地说:“今晚的航班。你送送我。”

王旭失意地垂下双眼,勉强地笑笑:“说走就走啊?斯坦福的光环谁都不能拒绝……还是祝贺你。”

骆玉珠怜惜地瞪着王旭,两个年轻男女,在这种场合,都有复杂的情感,说不出的滋味。

陈江河说:“学费多少,公司给你付。岩岩,学成后欢迎回玉珠公司。”

邱岩说:“干爸不必费神了,我已拿到奖学金了。”接着拿出一份股权协议书,说退还公司。

陈江河说:“这股权是你的,自己留着。”

邱岩说:“我这一走也不知几年才能回来,不在其位不谋其利,干爸,您了解我。”

陈江河说:“那我帮你代持了。”他转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本日记,双手捧到邱岩面前。邱岩察觉这是爸爸的遗物,爸爸生前自己见过。

封面上有很醒目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陈江河说:“这是你爸爸当年留给我的工作日记,这么多年了,我翻了一遍又一遍,帮助很大,受益匪浅,今天该归还到亲闺女手里啦。”

日记本的封面上还有一张发黄的火车票:“邱岩,这是当年你爸爸去北京上大学的车票,你也知道,我们俩聊了一路。他得了癌症瞒着我,让我收好车票,要我像这列火车一样一站站地开下去,越远越好!”

邱岩有些动容,陈江河接着说:“今天干爸把它们交到你的手里,把你爸说过的话重新跟你说一遍,作为我给你的临别赠言吧!”

邱岩强忍泪水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我也会像这列火车一样一直开下去的。”

“干爸不放心,你是个太有主意的孩子,比如那天生日,你可把我们全家都吓了一跳。”

提起那件事,邱岩笑而不答。

骆玉珠站在窗前沉思,邱岩进来与她道别:“干妈,工作我交接好了,我这一走,等几年后再来看您了。”

骆玉珠拉过邱岩坐在沙发上,细细端详:“岩岩,告诉我你走的真正原因。”

“斯坦福商学院。还有,我想再出去闯一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骆玉珠说:“你是嫌公司给你的发展空间太小了?”

邱岩为难地笑笑说:“您知道我对公司是有一些看法的,我觉得就我个人而言没什么前途。”

“有小旭的因素吗?”

邱岩:“我必须跟您坦承,我跟王旭做很好的朋友可以,但……没有感觉。”

骆玉珠握着邱岩的手,黯然笑笑。

邱岩褪下镯子说:“干妈,这镯子还给您,我不能要。”

骆玉珠沉思一下说:“如果是别的东西,送出去的我不会再收回来,但这个镯子的含义你我都懂,干妈替你保管,等你深造回来。”

邱岩点头。

出国前,邱岩还是安排了最后一次和王旭的相聚,地点是江滨公园的银杏园青年吧小茶室。这里清静,恬淡。

王旭说:“很高兴在这么匆忙的时间里,还能为你泡一回我的茶。”

邱岩说:“我也是,很幸运离别前还有机会接受你的热情。”

水壶咕嘟嘟地冒泡,王旭用心拨茶、洗盏,沏茶,一丝不苟地进行茶道程序。邱岩用少女初恋时的深情目视着他:“小旭,还记得上一次在机场上我与你说过,除了童年小木屋你还缺一个支点,祝贺你,你已经找到了。”

“是什么?”

邱岩平静地对他说:“是你救灾的那个山寨,是纯真的小玉。缘分无处不在,每个人都会找到属于他自己的支点。”

王旭一笑,继续低头倒茶。邱岩轻声说:“我们不是一路人,能陌路相逢就已经很不错了。”

王旭说:“你知道喝这道茶要经过多少缘分吗?它要经过寒冬腊月发芽,经过盛暑暴晒,有的要炒青,有的要堆沤,千辛万苦成型,熬啊熬,熬到冲泡它的人面前,忍受了那么久的孤独,其实就为这一刻的绽放……”

王旭的声音有些激动,有些颤抖,邱岩动容地看着他。王旭接着说:“就为这一刻,与懂他的那个人相遇,品她的孤独,品她的沉浮,品她的苦涩,一切都如期而至的时候,那个人却要走了……”王旭的眼角挂上了一串泪水,滴落进了茶杯里,苦的茶水苦的泪,王旭端在手里出神地望着,摇摇头刚想倒掉,被邱岩按住。

邱岩闭上眼睛,颤抖地举起这杯苦汁,她一饮而尽,转身夺门而去。王旭站直身子一动不动,任由邱岩奔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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