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河回到陈家村,已经是大年初八晚上,正赶上迎龙灯。夫妻俩累得嘴唇干裂、眼布血丝,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几个小时前,陈江河一家还急着往回赶,可现在到了家门口,却又驻足路边看起了龙灯来。
义乌民间有春节迎“板凳龙”的习俗。龙灯,象征着生命,象征着力量。中国迎龙灯习俗始于唐代,原为京官与民同乐,欢度元宵佳节的一种喜庆活动。传说唐朝宰相魏徵梦斩泾河龙王后,唐太宗李世民可怜龙王,动了恻隐之心,号召百姓迎龙灯,以祭奠泾河龙王。从那时开始,迎龙灯的习俗就这样世代传承下来了。在义乌民间,流传着“先有木龙头,后有乌伤郡”的俗语,说明龙头图腾崇拜历史悠久。
迎龙灯,就是希望来年风调雨顺,财源广进,国泰民安。今晚陈家村的龙灯灯头上披挂着红绸,四周围绕着琉璃,悬挂着彩球,琉璃彩球内点着蜡烛。龙头、宫殿与龙尾之间,由各式板灯串连而成,状如江上长桥,故一片灯板又称“一桥灯”。龙头、龙身、龙尾和宫殿都用樟木雕刻而成,每一条板凳龙都由各家各户自愿拼接而成,每当龙灯经过村民家门口时,都会被迎接到家里,接受全家祭拜。按义乌风俗,用鞭炮迎接龙灯,可以沾沾龙灯的喜气,保佑来年吉祥如意。
今年的龙灯特别长,排场特别大。肃静回避牌居前,铜锣鼓铳殿后。龙灯启动时,先锋发号,大锣开道,火铳轰鸣,仪仗前行;旌旗彩幡、堂灯、排灯分两列行进。临近村的人都来赶热闹赏龙灯了,陈家村大操场上人头攒动,一有空隙,就被人挤满了。
在龙头老大的带领下,长长的龙灯在空旷的平地上不断盘旋,一朵、两朵、三朵……数十分钟后,龙尾也到位了,站在高处从上往下看,五朵梅花呼之欲出。
到家已是深夜,骆玉珠推开院门,拉着王旭进屋诧异地打量。王旭奇怪道:“妈,没有人堵在家门口。”咦,巧姑不是说白天、黑夜都有好多人堵着要债吗?要债的肯定往别处去了。娘儿俩回身看着陈江河。陈江河打电话给巧姑。巧姑回话说:“要债的都在我爸家里呢!”
此刻,陈金水家里热闹非凡,这些人也是看了龙灯回来吃夜宵的。七八个人显然酒过三巡都带着醉意,有操着东北口音划拳的,有吟着南方口音唱小调的,还有几个痴痴地听着陈金水讲二叔当年的事。
陈金水说道:“我二叔,抗战英雄守乾公,黄埔 14 期毕业。在回家省亲路上,听说三叔陈朱兰英勇牺牲了,县长吴山明亲自为三叔抬棺,还送来了‘民族英雄’牌匾。站在中国最美的富春江坡岸上看着滔滔江水,心潮起伏。突然,他看到江水里有血!好多好多残缺的尸体,一打听,都是‘义乌营’士兵的尸体!一截胳膊,一截腿,鞋子,绑腿,脚,啊,还有头!他不想看了!怎么有这么多战士死在最凄美的溪水里?为什么没有一具全尸?后来得知这些士兵都是与日军拼刺刀死的,从此他卖掉千亩肥田,毁家抗日……为了不给老祖宗丢脸,为了保卫乡亲们赖以生存的土地,1939 年,二叔指挥‘义乌营’将士,以已经中毒的血肉之躯,筑起了抵御日本军队的人肉长城。‘义乌营’在二叔守乾的指挥下奋勇作战,在东洲沙附近的大小山岭上,曾有一个多小时听不到枪声,这不是双方停战,更不是休息,而是仗已经打到无法开枪的程度了,敌我两军扭作一团展开肉搏战,武器远远不如敌人,‘义乌营’就想办法拼刺刀,以命换命,浙江境内规模最大的白刃战就此爆发。我二叔抡起铁扁担,六十斤的铁扁担啊!横扫在鬼子腰间,小鬼子‘嗷’的一声就倒下了,于是我二叔的货担里就多了两颗手榴弹和一把军刀。”
巧姑忙里忙外地收拾,将菜一盘盘端出,陈江河跟骆玉珠拉着王旭匆匆走了进来。巧姑看见了不禁满脸喜色:“哥!玉珠姐,你们可回来了!”巧姑指指屋里:“要债的都在里面,他们都被我爸请到家里来过年了。”
陈江河压低声:“电话里干吗不告诉我?”巧姑:“我爸不让。今天一共吃了四只鸡,把家里的酒都喝完了。”陈江河看见陈金水摇头晃脑,正仰头喝尽杯中酒,抹抹嘴。听得津津有味的吴厂长不甘心:“你们挑货郎连手榴弹都敢卖啊?”陈金水偷偷地乐:“天底下就没我们不卖的东西!巧姑,再抱坛酒!”
屋里人突然望见陈江河一家,纷纷站起。“陈兄弟!”
“江河兄!骆老板!”
陈江河夫妻俩尴尬地笑着。吴厂长摇晃着上前,用力拍打陈江河的肩膀:“我的财神爷啊!你该晚一点来,我们正听得带劲呢!”看到陈江河提着钱包袋,陈金水问了一声:“钱?”陈江河释然笑笑,陈金水给自己倒了杯酒悠然喝尽。
陈江河搀着喝醉的吴厂长走到院门口。吴厂长将钱塞进包里,语无伦次地说:“江河兄,我没想到你能拿钱回来……你叔家里的鸡真好吃!酒好喝!你二爷武功顶呱呱,打日本鬼子过瘾!”
陈江河苦笑着说:“是呀!有空您再来。”
吴厂长挥手道:“我不白吃!等……等我资金回笼,我给全厂买鸡,把你叔家的鸡都买了!”
陈江河说:“好啊!一言为定!”吴厂长摇晃着走出几步:“别送了。”吴厂长一抹脸回头:“江河兄弟,我对不住你!你这人,可交!”
陈江河微笑着摆手,望着吴厂长远去的背影,他转身进院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二
外间正堂里,陈金水还在怡然自得地喝着酒,骆玉珠在屋里轻拍了几下熟睡的儿子,把他交给巧姑后回到正堂里。夫妻俩交换了个眼神,一起坐到陈金水面前。“叔,谢谢您。这次要是没有您……”
陈金水头也不抬:“走了?钱呢,也分光啦?”陈江河撑开空荡荡的黑皮包,苦笑。
“巧姑,把门关上。”江河赶紧接过金水叔的话说:“叔,我打算从银行贷款,重新再来。”
“我这四只鸡是下蛋鸡,还有六坛酒是藏了好多年的。”陈金水说。
陈江河没明白,怔怔打量:“叔?”骆玉珠忙插话:“多少钱您定,我们给。”
陈金水点头:“你是明白人。咱把账都得算清楚了。”巧姑看不下去了:“爸!您这是干吗呀?”陈金水瞪眼:“算账!”陈江河忙将巧姑拽开,赔笑:“叔,您说,我们听着。”
陈金水悠悠的:“我前两天接到市政府通知,说是我承包五十年的福田养鸡场必须马上拆,这地块上要建新的商城。你要么高价付我现钱,要么给我几个摊折算。”
巧姑惊讶:“爸,怎么没听您说啊?”骆玉珠眼一亮:“折算几个摊?”陈金水没答话,默默竖起八的手指。陈江河与骆玉珠交换了个眼神。
巧姑忍不住乐出声:“爸呀,您太能藏事了!您这两天可一直在哭穷呢!”
陈金水没理女儿,盯着夫妻俩:“我准备拿这个鸡场入你们的股,行吗?”
骆玉珠问:“您的宝贝鸡场要拆迁?您入股?”陈江河笑:“叔,您……”陈金水叹息:“我耍不了赖啊。谁让你们早聘我了呢,当初你们给我付的医药费、住院费,就算是发我工钱了。老汉脸皮薄,无功不受禄。我白拿着工资睡不着觉!”
骆玉珠难抑欣喜,攥紧丈夫的手。
陈江河说:“八个摊,自己干都成富豪了!叔,您这股也太大了!我们担不起。”陈金水说:“你的资产算给我三分之一。客套话少说,你们有那么广的人脉,你们跑产品、跑销路,我就在家出主意,够占便宜的了。我看好你俩的买卖,将来无论发展到多大,老汉我有三分之一的分成和决定权!”还没等陈江河再说话,骆玉珠一拍手,说:“就这么定了!”
陈金水:“定了?那我先提第一个建议。不要拆迁费,只要那八个摊位!”骆玉珠兴奋地说:“完全同意!资金困难,暂时吃点苦,我们都能顶过去,摊位将来一定会升值!是稀缺品!”
陈金水冷哼道:“要说精,谁有你骆玉珠精啊。”陈江河瞥了眼妻子,骆玉珠脸颊绯红,“嘿嘿”笑着,有点不好意思。
三
一下子增加了八个摊位,骆玉珠躺在床上兴奋得睡不着了,手脚并用去骚扰老公,陈江河也思索着什么。
“八个摊!租出去都赚大钱啊!如果咱买卖做不大,就对不起这么多摊位了!”陈江河轻声地感慨,“金水叔真的是拿我当儿子了。”
骆玉珠诚恳地说:“放心,我以后肯定对他好!我绝对尊重他老人家,处处忍让。不过他不光要分成,为什么还特意要三分之一的决定权呢?”骆玉珠皱眉琢磨起来。陈江河侧脸瞧媳妇:“怎么,怕啦?”
骆玉珠笑着一搂丈夫:“我才不怕!只要你跟我一条心,咱俩永远占三分之二,压过他!”陈江河一刮她鼻子,两人都乐起来。夫妻俩谁也没听到王旭迷糊地爬起来了,他揉着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尿壶,隐隐约约听到了屋里传来的说话声。
陈江河正趴在骆玉珠的肚子上侧耳倾听,骆玉珠温柔的目光看着丈夫。陈江河轻声说:“动了动了!”骆玉珠笑道:“他听见你的声音很兴奋,你多跟他说几句。”陈江河充满憧憬地说道:“爸爸跟你说啊,好好在你妈肚子里待着,听话。”骆玉珠一拍丈夫脑袋:“去!他不待肚子里还蹦哪去?说点能胎教的。”陈江河咧嘴乐了:“小宝贝,我们可想你了,有我和你妈的遗传基因,你将来一定是个商业奇才。”骆玉珠捂住嘴笑起来,两人谁也没注意门外王旭正垂头丧气地蹲着,一滴泪水掉落在地上,王旭用力抹抹眼角……
四
义乌绣湖小学,王旭、邱岩两个孩子呆坐在操场台阶上,各怀心事沉默不语。邱岩轻声说:“王旭,等办完手续后,我就走了。”
“你想跟你妈走吗?”邱岩缓缓摇头:“我听见她给美国的小弟弟打电话,好像那小孩在闹,不想让我进家。”
王旭目光一揪,转头看着邱岩。邱岩垂下头颤抖着:“我妈说要把我送进寄宿学校……”
王旭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安慰什么,突然起身大声说:“大人都是这样,有了新家就不会再要自己的孩子了!”邱岩一惊,瞧着他。
王旭含泪说:“我跟你一样,等他们有新的孩子,就不会要我了。”邱岩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安慰他说:“王旭,你跟我不一样,陈叔叔对你挺好的。”王旭忍不住抹着眼泪,哽咽着说:“等那小孩一出生就说不准了,我想我爸……”邱岩鼻子一酸,也哭起来:“我也想我爸爸。”
陈江河匆匆进院,骆玉珠正在准备饭菜,头也不抬问道:“小旭饿了吧?”陈江河诧异:“他放学没回来吗?”骆玉珠一怔,抬头打量:“你没接他?”陈江河:“我去了,在校门口等半天,老师说他跟邱岩早就走了。”骆玉珠看看墙上的表,皱起了眉头:“这孩子又上哪野去了?”
邱岩妈妈进院,焦急地问:“邱岩在你们那里吗?”邱岩妈妈递上一张纸条,快哭出来:“我回酒店时,看见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是邱岩写的。”陈江河转头接过,骆玉珠也忙凑上前。纸条上写着:“妈妈,你自己走吧,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骆玉珠脸色一变,攥住丈夫的胳膊:“快,快去找他俩!”陈江河夺门而出。
邱岩不想跟妈妈去美国,王旭就带邱岩去找童年的铁道工小木屋。夜色笼罩,王旭、邱岩从义乌火车站上了火车,列车员看看票,又打量起两个孩子,王旭伸手老练地将车票接回。火车离开义乌,王旭、邱岩感觉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他们有的只是憧憬和希望。王旭得意地说:“我从小就在火车上长大,我爸爸就是看管火车道的。”邱岩肚子咕噜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王旭殷勤地问:“饿了吧?我去冲泡面,早就准备好了!”王旭说着从包里掏出铁饭盒,又扬了扬手里的一袋方便面。邱岩咧嘴笑起,用力点头:“嗯!”
从朱店街再回到新马路,骆玉珠焦急地在街头门店寻找,叫喊着:“王旭!王旭!”远远的陈江河正骑自行车飞驰而来,停在骆玉珠面前。骆玉珠颤抖着问:“还没找到?”陈江河沉重地摇头:“县前街、城中路、绣湖路都找了,有人说在北门街看见王旭带着邱岩去火车站了。”骆玉珠一惊,呆呆地看着陈江河,恨恨地骂:“这个小畜生,他是要我的命啊!他能去哪?”陈江河扳住她的双肩劝慰:“别着急,你先回家,你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小旭走不远,我肯定把他俩找回来!”骆玉珠哽咽:“我要是找到了,非揍死这小子不可!他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啊!”陈江河不再说什么,用力拍拍骆玉珠肩膀。骆玉珠收住泪水坚定地说:“咱俩一起找,我跟你去。”
陈江河搀扶着骆玉珠:“路不好走,你小心点!”
骆玉珠一脸疑惑:“你说小旭叫你爸了,他要是真的认你了,他还会走?”
陈江河无奈:“真叫我了!当时这孩子急了……唉,说不清楚!”陈江河眺望火车站职工宿舍四周,喘息着:“有人说看见俩孩子在这里玩过,你在天桥上面待着,我下去找找。”
骆玉珠拽住他:“我跟你去!”陈江河摇头:“太危险。我转一圈,如果找不到再回来。”骆玉珠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陈江河下坡跑向铁轨。
火车到了金华车站,车上的人纷纷到站台上买东西吃,王旭数着手里仅有的几个钢镚,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邱岩也拼命翻兜,想从兜里掏出钱来。没有钱,就无法买东西吃,王旭和邱岩一开始就碰到了难题。邱岩望着王旭,希望这位哥哥能给出问题的答案。王旭定定神,给自己鼓劲:“不怕,陈叔讲过他和我妈小时候也一分钱没有,就靠在桥底下熬糖出去换东西。”
邱岩先摇头后又用力点头,眼中充满钦佩:“好啊,我们也这样。以后我们需要什么就去换什么,这样我们就能靠自己活下去了,谁也不靠了。”
王旭自己也将信将疑,拿出带来的红糖和当年母亲用过的那种熬糖铁罐:“他们能行,我们也能行,我们去熬糖卖吧。”邱岩摇着他胳膊,兴奋地说:“王旭,你真棒!我们赶紧下车去熬糖吧!”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突然爆发出欢笑声。
王旭、邱岩出了车站,来到一座大桥下,捡来木柴开始熬糖。可能是水加少了,铁罐里的糖浆熬糊了,发出了一股焦味。烟灰把王旭熏得满脸焦黑,王旭不好意思地说:“原来熬糖这么难啊。早知道这样,就不出来了。”邱岩咧嘴傻乐。王旭看着她叹息道:“你怎么老笑啊?你不担心、不害怕?”邱岩天真地说:“怕什么,有你在呢。”王旭哭笑不得,摇摇头。邱岩的肚子又咕咕地叫起来了。王旭问:“饿啦?”邱岩点头。王旭咬着嘴唇警惕地看看四周:“走,我带你去找吃的!拉着我的手,别怕!”邱岩咯咯咯地笑:“王旭,你说多少次别怕啦?是你自己怕了吧?”王旭头也不回,掩饰道:“我才没有!”邱岩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王旭背影,两只小手紧攥在一起,一前一后地走去。
两个孩子沿着铁轨,向义乌方向往回走,可越往前走,就越恐慌,远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王旭眼中也开始流露出恐惧和无助,但又不忘给邱岩壮胆:“别怕,我们一定会在下雨前走到义乌车站的!”邱岩反倒一点也不害怕,踏实地任王旭领着自己走:“反正跟你在一起,我不怕。”“不过车站好像有点远。”王旭声音有些颤抖。
邱岩快活地说:“那我们就睡铁道上!”王旭快哭出来:“你不怕啊?狼来了怎么办?”邱岩:“有你呀!我不怕!”一辆列车呼啸而来,王旭忙拽邱岩跳到路旁躲避。
邱岩却兴奋地大叫:“噢—火车!”大雨瓢泼,两个孩子顶着风雨无处躲藏。邱岩尖叫着,伸出双臂欢呼:“啊!下雨啦!”王旭担忧地喊:“我们得找个地方躲雨!邱岩,别跳啦!”邱岩异常兴奋地跳起舞来:“王旭,真好!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天下着大雨,两人失散了,找到邱岩时,她已在昏天黑地里走了两个多小时了。当时王旭心如刀绞,很心疼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生。
王旭突然望见黑夜中摇动的手电光亮,一个人影在晃动,隐隐约约能听到喊声:“王旭—”王旭身子一颤:“爸爸……”邱岩吓了一跳:“谁?”王旭呆呆地望着远处晃动的光亮,颤抖着嘴唇,仿佛小时候情景重现。王旭撒腿狂奔:“爸爸!是爸爸!”正在坡上平行走着的骆玉珠也是一哆嗦,聆听到夜幕中传来的喊声。邱岩一抹脸上的雨水,无比吃惊地望着,也快步追去。
手电筒晃动着,越跑越近,穿着雨衣的陈江河终于看清了慢慢跑近来的两个孩子。王旭大喊:“爸爸!”
“哎!小旭!”陈江河张开双臂迎上去,王旭跑到近前却猛刹住脚步,吃惊地看着他。陈江河打开宽大的雨衣将他俩紧紧地搂入怀中。陈江河喜极而泣:“你们跑哪去了,要急死我呀?”邱岩眼睛含着泪水:“干爸!”王旭却再没叫出声,近距离怔怔地端详陈江河,一咧嘴“哇”地号哭起来。陈江河喃喃:“叔叔在呢,小旭不哭。”王旭用尽气力吼出:“爸—爸爸!”陈江河没想到,王旭这么大声喊自己“爸爸!”感动得用力搂住孩子:“爸在!爸在呢……”
不远处的山坡上,骆玉珠正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团抱在一起的黑影,脸上百感交集,挂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邱岩要跟着妈妈出国了。在上海机场,陈江河一家和邱岩妈妈、邱岩告别。王旭与邱岩一人一耳朵戴着耳机,注视对方,耳机中又传来了那曲熟悉的音乐,两人相视而笑。
邱岩轻声说:“那真是我生命里最开心的日子。”王旭:“让你挨饿,又被雨淋,还开心?”邱岩笑:“可我就是开心。”广播声响起:“飞往北京的 CA……”邱岩妈妈在一旁催促:“岩岩,我们登机啦!跟你干爸、干妈再见!”王旭推开邱岩妈妈,将随身听和耳机一起递给邱岩:“送给你!”邱岩愣了一下,很快接过。
王旭拼命控制着泪水:“等长大了,我去国外看你。”邱岩瞪着异样的大眼睛瞧着他,灿烂一笑:“不!我会回来的!”邱岩转身扑到陈江河怀中,又被骆玉珠拥抱,小姑娘那双眼睛,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眼球,似深泉,像宝石,晶莹闪亮,像会说话一样。这样的眼睛长在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脸上,注定会让人心里发痛。
邱岩转身跟妈妈走向检票口,任由泪水淌落。骆玉珠的心好似被割了一刀,偷瞥儿子,看到王旭背过身去偷抹泪水,陈江河上前轻轻扳住儿子肩膀,看着一架飞机轰鸣着直上云霄,消失在天际……
五
邱岩走了,骆玉珠连续几天恍恍惚惚的,总感觉心中失去了什么东西。骆玉珠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这天,骆玉珠挺着大肚子来到复元医院孕检,她在走廊上与其他孕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你几个月啦?”骆玉珠边收拾待产包边笑:“八个多月。这不刚领的待产包。”骆玉珠眼瞄着对面一个孕妇,那孕妇被几个人围着,一脸不屑:“我都不用待产包里的尿不湿,质量不行。哪有我这个好啊。”几个人七嘴八舌:“看不出来哪里好。”骆玉珠也附和着:“有什么不一样吗?”
孕妇一撇嘴:“这是新产品!专门出口的,别管多少尿照吸不误,屁股保干,孩子不受罪!”骆玉珠忙挤上前,赔笑道:“您给我瞧瞧,什么牌子?”
孕妇:“看牌子你也买不到,我这批是试用款!人家早就被香港包销了!”
“义乌没有卖的吗?”骆玉珠抚摸着尿不湿,眼中放光。
骆玉珠拉着陈江河到陈金水家,商量做尿不湿生意的事情。骆玉珠把一杯水倒进了尿不湿,双手递给丈夫和金水叔看:“你看,这就是效果!”陈金水哼了声:“尿盆比这个更能盛。”
骆玉珠无奈:“叔,尿盆不老得把尿吗!现在谁家孩子不娇气,生下来都怕受罪,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捧着抱着,就差含在嘴里了!这个尿不湿虽然贵,但不沤孩子屁股,将来绝对抢手!”陈金水与陈江河木然地交换了个眼神。
看着两个精明男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骆玉珠一脸懊恼:“跟你们男人讲这个,料你俩也听不明白!给我定金,我一定要把货抢过来!”陈江河为难:“玉珠,这几个月资金刚回笼一部分,咱得好钢用在刀刃上。”陈金水抽着烟袋点头:“还是进你那批五金货踏实。”
骆玉珠急了:“五金货再好也不是必需品!这一次你俩一定要听我的!试用款刚出,等市场火了,都知道这尿不湿好,咱就抢不到了,商机稍纵即逝!”陈江河反驳:“尿不湿也不是必需品啊。”
骆玉珠瞪眼:“对那些生孩子的家庭来说就是!对你们男人当然不是,哎呀,你们大老爷们肯定感受不到!”陈金水哼笑了一声,继续闷着头抽烟。陈江河皱眉:“小心别动了胎气。”
骆玉珠气得一扬手:“我回去了!没法跟你们聊!”骆玉珠刚走出院子,就听到了身后屋里爷儿俩的轻笑声。陈金水嘲笑说:“小时候没这个尿不湿,不也把你们养大了。”骆玉珠气恼地往外走去。
“不管你们爷俩支持不支持,我看准的事情就要干。”第二天,骆玉珠来到商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厂家打电话。她目光急切地捧着电话:“同志求您了,帮我转一下,我只有你们厂这个总机……同志,我还是那义乌的!能不能先发货,出厂价可以高一些咱们好商量,喂?喂喂!”巧姑眼巴巴地看着骆玉珠:“姐,别打了。那边肯定烦了!你一上午就没闲着。”
骆玉珠气急败坏地撂下电话生闷气。巧姑劝说:“姐,你那么较真干吗?不就是一批尿垫么。”
骆玉珠咬牙切齿地说:“是尿不湿,是尿不湿!”巧姑哭笑不得:“那也不值得你这么急啊。万一肚里孩子……”
骆玉珠腾地站起来收拾东西:“等你做了妈再说,你比他们强不了哪去!”巧姑怔怔瞧着她:“姐。”
骆玉珠平静了:“等你哥回来告诉他,我去外地拉货了!”巧姑被吓了一跳,伸出双臂阻拦:“姐,不行!不用等他,我这你就过不去!”
“你让开!今天我必须抢到!”巧姑哀求:“姐!你这都快要生了,别出什么意外!这不是一般小事,你起码得等哥回来吧?”
骆玉珠拨开她手臂:“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巧姑急得不行,跺脚追上:“玉珠姐,我陪你!”骆玉珠将包塞给她,自己径直大步离去。
六
义乌大酒店里,陈江河正跟五金客商坐在酒店大堂里谈合同。
“你们的厨房五金质量不错,我们也想加大批发量。但价格上是不是可以再让一让……陈老板?”
陈江河目不转睛地看着旁边,一个女子正坐在沙发上给婴儿换尿不湿。客商不解地看去:“陈老板!”陈江河缓过神:“对不起,稍等。”
陈江河走上前,冲那位年轻妈妈微笑:“您这是给孩子换尿不湿吧?”女子瞪大眼睛警惕打量。陈江河笑笑:“我家也有孩子,正四处买这款尿不湿呢。您是从哪儿买到的?”
女子:“我家亲戚从国外带来的,国内不可能有卖的吧?”
陈江河试探:“有啊,如果有,您来买吗?”女子一喜:“当然买了!我现在正发愁呢,总不能老是让国外亲戚带吧。”
陈江河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点头起身,冲身后的客商:“您稍等!对不起我有急事!”陈江河跑向前台:“借电话用用!外线拨几?”服务员:“拨零,收费的。”陈江河边掏兜,边快速拨起,焦急地听着。但电话始终没人接,骆玉珠不在吗,巧姑也不在,她们干什么去了?陈江河百思不得其解。
陈江河后悔极了,不停地责备自己:你太主观了,太武断了。
邱大哥教我:永远自强自立,永远脚步不停,永远寻找机遇。
邱大哥警告我:义乌不同情停滞者,除非你不断超越;义乌不同情短视者,除非你把握机遇。
陈江河,你的判断力还不如妻子呢!
邱英杰日记仿佛在不断地鞭打着自己!
先人一步,快人一招,敢于勇立潮头。
敢冒风险,抢占先机,争当第一个。
上海尿不湿新技术公司,骆玉珠、巧姑纠缠在门外要见郑厂长,半天过去了,好说歹说,门卫终于答应给厂长通个信,说有人要找他。厂长听了汇报连连摇头,用大嗓门吼道:“没跟你们说吗,咱这批尿不湿不供应国内!什么人我都见,笑话,我见得过来吗?”
门卫为难:“厂长,这跟别人不一样,她那肚子……”厂长瞪眼:“她肚子怎么了?”厂长后面的话生生地咽回了。
骆玉珠挺着大肚子,被巧姑搀扶着出现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厂长无比吃惊地看着骆玉珠的肚子。
骆玉珠谦卑地笑了:“郑厂长,我是义乌来的,给您厂子打了一天的电话了。找不到您,我只得自己坐火车来您这儿了。”厂长感动地连声道:“快去办公室,坐着说!”
骆玉珠爽快地笑着答应:“哎!”郑厂长将水端到骆玉珠与巧姑面前,摇头感慨说:“你们死了这条心吧,我们的产品刚研发出来,正准备试销香港和东南亚地区。国内市场我们不考虑。”
骆玉珠:“为什么不考虑?”
“国内很少有人能接受一次性的东西!我们的老百姓还习惯使用尿布,洗完还能再用,多省钱呀!”
骆玉珠摇头:“郑厂长,您没搞过市场调研吧。您会不会是打着灯笼—照旧,乱拍脑袋瞎决策。”
郑厂长稀罕地打量玉珠:“嘿!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呢!”巧姑有些紧张,偷偷地拽了拽骆玉珠。
郑厂长嗓门又大起来:“你打听打听去,别人谁敢做尿不湿呀,就我胆大最赶新潮!不然我能抢到这个新技术?”
见到郑厂长这架势,巧姑早就胆怯了,骆玉珠却不慌不忙,开口一笑:“我这人心直口快,尤其是见到有能耐的人,更不想绕圈说话。国内市场才是你们最应该争取的目标,中国人口这么多,愿意为孩子买尿布湿的妈妈一定成千上万;经济在腾飞,将来尿不湿市场更会翻倍增长!”郑厂长瞄着眼睛看着她:“你有把握?你能卖多少?”
骆玉珠:“没把握我就不来您这了!郑厂长,我想把国内市场先承包下来,您包给我!外销能够赚多少,我给您一分不少,如果有损失我来承担。”
郑厂长抱起胳膊:“口气不小,那你想要包多少货呢?”骆玉珠靠在椅子上:“既然是包销,就是有多少要多少。”郑厂长眯着眼打量,来回踱了几步:“你现在有多少资金可以用来做尿不湿?”骆玉珠迟疑了一下:“只是……我现在有点困难,第一批货能不能先销后付?”
“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嘛!”郑厂长咕哝一句,气呼呼地摔门而去。看到郑厂长已经大步远去了,骆玉珠急得快步追赶,巧姑一旁搀扶。
“郑厂长!郑厂长!我们可以再商量!”郑厂长头也不回地挥手:“这不是耍我嘛!定金都没带,空手套白狼来了!”骆玉珠扒住楼梯口冲下喊道:“我是真的有困难!要不,我回去筹钱,很快就打过来!”
郑厂长边下楼梯,边吩咐司机:“你给我把她们送到火车站,哪来的回哪儿去!”巧姑劝道:“玉珠姐,咱走吧。”骆玉珠咬牙:“郑厂长,我能帮你打开国内市场!我有这实力!”
郑厂长已经走到下一层:“一点诚意都没有,没法相信你!回去生孩子吧!”骆玉珠恼火:“我的金珠首饰,银珠五金,玉珠百货全押给你,行不行?我还有三个摊位呢!”郑厂长突然停住脚步,仰头:“什么五金?”骆玉珠也吓一跳:“银珠。”
郑厂长飞快地跑上来,喘息打量着:“赶着年关把自己的车卖了,给厂子送钱发工资的银珠五金?”骆玉珠释然一笑:“是。”
郑厂长三步变做两步冲过来,热情地伸出手来,与骆玉珠紧紧相握,跟刚才判若两人。
郑厂长真诚地说:“第一眼,你的大肚子感动了我。但说实话,同情不能当饭吃,我只看重你们两口子的名声!响当当的银珠五金啊!早就想结识你们了!”
货物一箱箱地搬到了车厢上,骆玉珠微笑着看着厂长:“您放一百个心吧,我会尽快把款全打过来。”
“放心得很!我劝你们还是人货分开,我保证这批货按时送到,你俩坐火车回去吧。”巧姑也轻声劝说:“玉珠姐,咱还是坐火车吧。万一……”骆玉珠笑:“不用,这些尿不湿软着呢,正好靠着,天黑前就到。”
厂长冲司机大吼:“路上开慢点,别颠着!”骆玉珠笑着摆手,被巧姑搀扶上车:“咱一回生二回熟,处久了您就知道我玉珠百货的信誉,回去吧厂长。”车启动远去,厂长眼巴巴地望着,摇头感慨道:“这女人……”
骆玉珠和巧姑无声无息地在商城摊位上消失了。陈江河疑惑的目光扫视着几个摊位,陈金水叼着烟袋站在一旁。陈金水疑惑地说:“巧姑也是,再急也来个电话啊!是不是有动静来不及,去医院了?”
“几个妇产医院我都问了,没有。”旁边摊的大婶接话道:“江河,我倒是两只耳朵听聋了,今天你媳妇一直在打电话,要什么货。”陈江河一怔:“尿不湿?”大婶忙点头:“对对对!尿……还不湿!”陈江河和陈金水交换了个眼神,转身要走。陈金水:“你现在去也晚了!她们早该回了!”
陈江河急得想半路接去,陈金水深思熟虑地说:“你哪知道你媳妇从哪条路回来?我在这盯着,你回家等电话吧。”陈江河忧心忡忡地点头。
七
骆玉珠斜靠在成堆的尿不湿上,巧姑坐在对面,货车在公路上颠簸。骆玉珠得意地直夸:“怎么样,我一出马货就到手,说我空手套白狼,还真的是,巧姑,学着点—这叫四两拨千斤!”巧姑噘起嘴反驳道:“你这是玩命,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谁像你这样?”
骆玉珠笑着抚摸肚子:“谁能想到,咱名气那么大,你听郑厂长说了吧,我跟你哥都成传奇人物了……”骆玉珠突然倒吸了口冷气。巧姑吓了一跳:“怎么了?”骆玉珠眉头紧蹙捂住肚子:“快让司机开慢点!”巧姑忙拍车厢,喊:“师傅,您开慢点,别颠簸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陈江河放下书本,身子从座位上弹起来,电话是郑厂长打来的,询问骆玉珠到家了没有。陈江河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个劲地感谢!
“骆玉珠,是我老婆,是的,真不省心,她要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陈江河一边感叹着,一边询问妻子坐的货车的车号。
王旭忙递上纸笔,陈江河快速记着。
“郑厂长,改天我去您厂里参观,也欢迎您来义乌作客。我先去接人了!”电话挂上,陈江河匆忙出门:“小旭,看好家!我去接你妈!”王旭答应:“哎!”陈江河推着自行车慌乱出院。
货车在公路上疾驶,眼看就要到义乌公路收费站了,骆玉珠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巧姑急喊:“停车!要生了!”司机听到声响,把车缓缓地停在路边。骆玉珠满头是汗,躺靠在尿不湿上,巧姑紧紧攥住她的手,慌乱地安慰。司机手足无措地站在路边。“什么情况啊?”巧姑慌了:“玉珠姐,要生了,你挺住啊!可不能生在这荒郊野外的!”骆玉珠咬紧牙关:“生不生又不是我能定的!”巧姑快哭出来:“那怎么办?”骆玉珠喘息:“我撑不住了!巧姑你别慌,你让司机去找水,叫人!啊……”
骆玉珠满头是汗,神情痛苦。她发出了嗨哟嗨哟的用力声,巧姑更是崩溃,眼神迷乱手忙脚乱:“玉珠姐,坚持住!加油!”
“别怕,女人都得过这关。”骆玉珠颤抖着:“头出来了?我再用劲,不能停……”巧姑哭着点头:“我不停我不停,我接着呢!”骆玉珠握紧拳,闭眼“啊”的一声嘶吼,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在骆玉珠耳边响起。
陈江河将自行车靠在路边,自己跑到收费站翘首张望,一辆车一辆车地看着车牌号。
“同志,让一让!”陈江河乘工作人员不注意,干脆跨上自行车上了公路。工作人员急忙阻止:“哎!不能骑上去!”
陈江河像没听见一样,咬牙逆行向公路蹬去……一辆辆汽车从陈江河身边飞驶而过,逆行充满着危险,陈江河眼巴巴地望着公路上来去的车辆,又看看手表,眼中充满了不安和紧张。
按时间计算,骆玉珠坐的货车应该到义乌了,会不会自己错过去了呢?陈江河急得不行,骑车调头往家里飞奔而去。
陈江河蹬车进院,焦急地冲屋里喊:“小旭!你妈回来了吗?”此时电话铃持续响着,王旭叫:“爸!姑姑电话!”
陈江河飞奔进屋,拿起电话就吼:“巧姑,你干什么去了!她大着肚子你为什么不拦着她!疯了吧你们!”巧姑那端叫着:“哥你先别急。”
陈江河喊着:“她万一要生了呢?”
巧姑:“生了!玉珠姐已经生了!”
陈江河呆住:“已经……你们在哪儿?”
巧姑:“在……这是哪?我们在一个镇上的医院里,我刚找到电话。”
陈江河焦急地喊着:“喂?喂!”王旭复杂地瞧着陈江河。
电话那端传来骆玉珠虚弱的声音:“你喊什么喊,是个小子。”
陈江河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骆玉珠啊骆玉珠……”
骆玉珠虚弱无力地说道:“货我抢到了,孩子我也生下来了。”电话那头传来婴儿的哭泣声。“这孩子生在路上,叫他陈路好不好?”
陈江河百感交集,捧着电话幸福地闭上眼睛:“哎!陈路!”王旭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隐约传来的哭声。
婴儿在骆玉珠怀中哇哇啼哭。骆玉珠虚弱地抱住孩子,百感交集地瞧着:“你瞧,这孩子哭得多有劲啊。”巧姑恍惚坐在一旁:“我体会到了。”骆玉珠没明白:“啊?说什么呢巧姑?”巧姑含泪激动地说:“我体会到当妈的感觉了,姐,这尿不湿你进对了!”骆玉珠看着孩子,快活地笑起来:“陈路,我的小路!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天才!”
八
陈江河又在翻邱英杰日记了:诚信经营,讲求信义,抢喝第一口海水。
1995 年,陈江河夫妇俩决定创办玉珠公司,打造了自己的“玉珠”品牌。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少资金、无厂房、无设备、无技术,仅凭着一腔热血。
一年后,阳光大道 08 号,行政楼豪华气派,休闲区似西湖般的玉珠公司巍然耸立。
“太冒险了”,“走得太快,很容易跌倒”—很多陈家村人为陈江河捏着一把汗。陈江河考虑到:要办厂仅靠自我积累是不够的,还需要外部资金,夫妻俩学习财会,最深刻的体会是要跻身于金融市场,必须多方筹集资金,并敢于承担风险,讲求使用效益。陈江河要求玉珠公司必须有相应的融资手段,建立相应的融资机构。
在义乌,几家、几十家甚至几百家商户同时生产、销售同一种商品的情况并不少见。商品种类丰富和配套产业完善,在方便采购商采购的同时,也使得义乌小商品价格更加透明。原材料、配件时价,人工、物流支出,加工损耗比例等一清二楚,只要采购商愿意,他们可以很方便、快速、清晰地计算出经营户的真实成本,这进而又加剧了商户互相压价低端竞争。
相反,人工、用水、用电、用房、摊位费、原材料价格等一系列成本却在上升。于是,出现商户利润空间不断受挤压的尴尬。
科技创新成果及品牌战略在玉珠公司发展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骆玉珠相信:专业科技人员、管理人员想法的产生和发展常常是“非理性的”,它并不按逻辑步步就班,需要在还没想透时就快人一招,发了疯似的去抢着干,撞了墙再动脑筋修改完善,想得再好也不一定对,成功的想法常常是因为你有勇气、有热情、有胆量,给撞上了。上海富姐杨雪笑讽骆玉珠是“蓝蚂蚁”,骆玉珠说:我必须做“蓝蚂蚁”,义乌必须有千千万万的蓝蚂蚁,像蚂蚁一般单纯一致,才能造就出比我们个人大千千万万倍的蚁穴。
九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 2005 年,“玉珠公司”的业务范围也在不断扩大,从五金、日用品内销发展到外销;从单一的五金、日用品生产,发展到饰品和进出口贸易多种业务经营;公司业务也从义乌拓展到杭州、上海、深圳、香港等多地,还走向世界了。
商贸区五街彼岸咖啡馆,十一岁的陈路和一个成年女网友见面了,这名女网友显然是把陈路当作成年人了,想不到自己的倾诉对象竟然是一个毛小孩。成年女人羞愧难当:“不可能!”
小陈路:“真的是我。”成年女人快哭出来:“不可能!我讲了很多隐私……”小陈路:“我鼓励你的,没骗你!你的网友叫一只来自不知何方的狼,对不对?”成年女人不敢相信地摇头,小陈路看着无可奈何的阿姨。成年女人捂住嘴,泪水涌出。
小陈路耐心解释:“我这个名字是我设计的软件,通过分析女孩的喜好和心理,经过筛选组合产生的。”成年女人伤心哽咽:“到底是谁在跟我聊天?”
小陈路耸耸肩膀:“电脑智能系统,我设置的自动聊天程序。”成年女人崩溃:“那照片呢?”
“我哥的。”小陈路不好意思,“你放心,不会传播的!”
浙江大学校园,二十多岁的王旭起劲地骑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有二十个暖水壶。车子绕过学生嬉戏的操场、篮球场、图书馆,停到女生宿舍楼前,王旭掏出拨浪鼓摇起。“拨浪拨浪—”窗户纷纷打开,女生们欢笑着探出头来:“王旭!”有人从楼道跑出,王旭微笑着递上暖壶,接过钱。一女生调皮地叫道:“王旭,给美女来个优惠,以后打开水每次给五毛好不好?”王旭和声细语地解释:“五毛你们怎么 AA 制呢?一间宿舍六个人,我要六毛一壶是避免你们麻烦。”女孩们笑着骂道:“王旭,你真是个猴精”。
义乌的外贸做得风生水起,打造国际商贸名城的口号越来越响,来义乌从事经贸的外商越来越多。在香山国际酒店会议室里,成熟干练的骆玉珠面带微笑,听着对面四个欧洲男人说笑,身边的翻译不时地轻声翻着中文。谈判进行了一个上午,却没有任何进展。骆玉珠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轻语道:“你问他们,到底有没有诚意接我这批货?如果有,我可以跟他们四家一起合作。我的货源充足。”翻译用西班牙语说着,四个男人却依然故我,还挤眉弄眼地,不时发出一阵哄笑。骆玉珠无声地叹了口气。其中有一位棕发、高鼻梁的西班牙帅小伙,他善意地冲骆玉珠笑笑,温柔且亲切感十足,眼中还含着些许歉疚。
骆玉珠捕捉到那眼神,定定地打量后有了主意。翻译像是很诚恳地对着骆玉珠解释:“他们四个在商量,都觉得您的货价格高了些。因为同样的货他们可以在广州那边搞到。”
骆玉珠意味深长地看着翻译,起身说:“那我们就再约时间吧!欢迎几位有空到我们的商铺去看看。”骆玉珠话音刚落转身就走,四个男人有些吃惊,嘈杂的争论声传过来,翻译追上来:“骆女士,您生气了?”骆玉珠微微一笑:“没有,不过我时间太紧,下一个客商还在等着我。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让他们考虑考虑吧!”翻译怔怔地瞧着骆玉珠款款而去。
骆玉珠拉开车门,刚坐进去就拨通王旭的手机:“小旭,给妈找一个你们学校西班牙语的高才生。晚上九点给我电话。”
王旭说:“好嘞,交给我了!爸什么时候回来?”
骆玉珠:“早该回来了!看来你爸这次到西班牙费尔南德公司不顺,遇到困难了。”
马德里是欧洲日用品集散地,与义乌的关联度在全欧洲最高。而费尔南德公司,是西班牙一家商贸大公司,生意触角遍及整个欧洲,也是国际卖家抢占欧洲市场的桥头堡。
陈江河在宾馆前台焦急徘徊,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于是俯身用西班牙语向秘书询问:“费尔南德先生还没空吗?”秘书歉意地摇头:“对不起,他的日程已经排满。”
陈江河焦急地说:“我已经预约三次了!你告诉他,我从中国义乌来,我们电话里价格、发货等所有环节都谈好了,为什么一再拖延?”秘书摊开双手表示无奈,低头自己忙碌去了。陈江河无可奈何,一脸懊恼,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折翼而归?陈江河恨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时,手机响起,陈江河忙走到走廊接听。
骆玉珠问:“谈了吗?”
陈江河:“人都没见到!”
骆玉珠:“他们这样拖延是不是有新的卖家了?”
陈江河很是焦灼:“我也这样猜想,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堵到他!家里怎么样?”
骆玉珠贴着面膜打电话,小陈路靠在门边一脸的委屈。骆玉珠叹息:“你让你宝贝儿子跟你说吧,他做的事我没法形容。”陈路一把抢过电话喋喋不休地说:“爸爸,我是被冤枉的!我没网恋,我也没想约她,我只是想完成一个试验!你知道的!我跟你讲过,就那个网聊软件,我只是让电脑软件自动聊天,谁想她认真了……”
骆玉珠手机响起,王旭打来电话,说西班牙语翻译找到了,要听骆玉珠用微型录音机偷录下来的谈判声音。
骆玉珠忙上前打开微型录音机,西班牙语的哄笑交谈声后,王旭的同学开始翻译:这四个西班牙人互相商量价格,想联手压价,在统一价格之前谁也不许跟你联系。
骆玉珠戴着面膜冷笑:“翻译呢?”王旭:“翻译是他们的人!还用西班牙语交流,怎么跟你说才更加合情合理。”
身后的陈路还在大声地跟爸爸解释:“……这个软件是各种情绪组合,我要的是测试结果,是的,我成功了!”
骆玉珠走到露台把门关好,冷哼:“我就猜到了!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说,能让费尔南德家族满意,质量一定不会差。但要给你造成一种印象,就是他们对货不满意。后来有一个人反对,觉得长期合作没必要这样压价,应该‘有钱大家赚’,这个人被其他三个讽刺了一通,叫什么‘叛徒’‘特务’‘第五纵队’。”
骆玉珠若有所思:“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他莱昂。”
骆玉珠脱口而出:“狮子。”
“妈!你真行,外文学得突飞猛进啊!”
“行了!少跟我贫,你爸逼的!活到老学到老,不浪费每一分钟—别亏待你同学。”
王旭挂断电话,在宿舍一边给旁边的西班牙语同学数钱,一边给手机充电。那同学扒在门口轻声说:“太多了,不好意思,你的开水不是一个月白送了?这是回扣,下回有这好事再找我啊!”
王旭坚决拒绝“回扣”,挥手再见。
同宿舍正在读书的同学侧眼瞧着王旭正把各种小吃装进床铺下的桶里,揣测道:“怎么着,又挣钱去?”王旭抱起那个装满食物的桶,嘿嘿一笑。
“我说王旭,不光大学四年学费,你把读研究生、博士生的学费都挣出来了吧?”同学们打趣着说:“苟富贵,勿相忘!你当大老板时,千万别忘了同寝室共患难的室友呀!”室友还在开玩笑,王旭已经抱桶出门,沿着走廊挨屋敲门,跟地下党接头一般:“夜宵!新添了麻辣口味的方便面,好吃的火腿肠……”
义乌东洲花园楼门前,莱昂正好从公寓大门口路过,一辆豪车停在面前,车窗摇下,骆玉珠戴着墨镜冲他摆摆手。莱昂吓了一跳,仔细瞧瞧才认出是骆玉珠。
“莱昂先生。”骆玉珠摘下墨镜,“别人都住酒店,只有你来义乌租公寓,你是要打持久战啊?”
莱昂看看左右,不敢相信:“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骆玉珠一笑:“想找,自然能找到,上车!”莱昂听话地拉车门钻进,骆玉珠猛踩油门,车蹿了出去。
夜深了,陈江河还在西班牙费尔南德公司的地下车库里打瞌睡,突然外面脚步声传来,陈江河睁眼细看,费尔南德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向豪车。
陈江河忙快步走去,斜路插上,突然放慢脚步。费尔南德正与身边一个秀丽的中国女子亲密说笑,那女子提着爱马仕的包,黑框墨镜遮面,形单影只,表情相当落寞,纤瘦的背影让人生怜,正是杨雪。陈江河刹那间靠在柱后喘息—杨雪出现,事情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