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有一句经典的话: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其实套用到爱情也一样,幸运的爱情是相似的,核心都是遇见对的人,而对方也恰好爱你。
爱情成了良药,治愈一生。
不幸的爱情原因各有各不同。也许是你爱他,他不爱你,也许是他爱你,你不爱他,或者彼此有情,却因为外力,终于没有说出口……
这些不同的原因里,有一种很特别,那便是因同台演戏生情,戏演完了,本该情感也结束,却偏偏人没走出来,爱上了戏中的那个人。
爱情成了毒药,流毒一生。
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便写了这样一个因戏生情的故事,塑造了一个被爱情戕害了一生的人——程蝶衣。
心悦君兮君不知
程蝶衣的身份是男旦。
古代社会男尊女卑,女性不能抛头露面,戏剧中的旦角只好全部由男性担当。但当时的社会重视阶层,戏子属于下九流,地位卑微。
从他被母亲卖入戏班,孤独无助,到苦练技艺被打,一直有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陪伴他走过了十年的坐科生活。
这便是他的师哥——段小楼。
后来程蝶衣学习旦角,师哥学习武生,他们成了最合拍的搭档,两人的友情更近了一层。
但天长日久,耳鬓厮磨,这些涓涓情感,一点一点汇集,却于二人同台献艺之时,让程蝶衣对师哥有了不一样的情愫。
那情愫从虞姬的水袖里流淌出来,倾泄了一地。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就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
程蝶衣水袖婉转,流波款款,虞姬对霸王的一颦一笑都演绎得那么真切。
爱一个人的样子大概就是如此:我不关心其他,我只关心你,美好独立。
三生烟火换取一世迷离
等到卸下油彩,虞姬远去。
这样的情感也在舞台下延续。程蝶衣和师兄一同拍照,一同写签名,一同吃美食,一同逛街,形影不离。
眼为情苗,是程蝶衣受教科班之时,关师傅反复强调的名伶绝技。心存欲种,却是此刻他人性苏醒的前兆。
天真莫名的程蝶衣渴望与师哥一同在霸王别姬演绎的世界里永恒下去。
直到有一天师哥说给他带来一个嫂子菊仙,他才如梦初醒。
纵然虞姬的情感炽热真切,现实却不是戏里的唱词。
那一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的殷殷倾诉,全成了“我却是男儿身,为什么不是女娇娥”的怨恨。
镜花水月被打碎,有多少虞姬的娇羞,就有多少程蝶衣的遗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出了深情他不懂,很悲情,爱而不能却更叫人心碎。
失意的人惯会放逐,但程蝶衣放逐的血液里,却藏着血性,不肯屈就。霸王的虞姬梦圆不了,不如干脆不做。
程蝶衣再也没有和段小楼同台。
转角的命运里,他曾与一古剑相遇。于是他用自己的贞洁和老太监交换这把剑,送给师哥做新婚礼物。
以这样的方式,决绝地放开了虞姬对霸王的痴情。
漫长的时间,日本人来了,国民政府来了,程蝶衣蜷缩于失去,耿耿于怀,不能走出来。
这期间菊仙找到他,让他去解救自己的师哥,这期间他用火烧毁了虞姬的头饰衣服,也染上毒瘾。
对一个人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有多少恨就有多少不甘。
遗憾的是情感如果不对等,无论如何对方都不会懂,程蝶衣始终没有获得师哥的一次情感眷顾。
爱和孤独如此相近。
曾经以为,离别是离开不爱的人,命运却告诉程蝶衣,有一种离别,是你爱的人离开你,你除了擦着眼泪,还不敢回首。
爱是千回百转的事
都说时间可以解决一切,但爱情不同。
痴情孽恋如果再混搭上亲情、友情,更是被岁月越理越乱。
程蝶衣和段小楼除了若有若无的霸王虞姬之情,还有十年的同窗友情,同门亲情。
关师傅的离去,触动了那些艰难岁月里的相依相扶。他们的恩怨因为共同的回忆被暂时搁置。于是二人重归于好,开启了新的人生。
段小楼和菊仙开始试图挽救被毒瘾毁掉的程蝶衣。等到自暴自弃的程蝶衣被解救出来,他心中的虞姬也在这场救赎中自动安放到了心底的角落里。
程蝶衣和师哥,同台献艺。
新的时代,新的思想,他们被尊为艺术家,获得了一生未曾想过的尊重。
人生看似圆满了,但舞台上的虞姬活了,程蝶衣心中的虞姬依旧是梦魇。
旧时代的梦魇如果没有外力催化,或许不会苏醒。那样程蝶衣、段小楼、菊仙三人平平淡淡的暮年老去,正是大多数人的生活。
但有些事情想要放下,想要永远留在时光对岸,却未必天随人愿。
生活对痴情最大的成全就是推波助澜,把演到生活中的戏剧推送到终点。四面楚歌,江东得过,虞姬的水袖自然也要继续舞。
有人透过一张被遗忘的签名看穿了当年虞姬的私情。
于是人性因为恶性追问突破了底线,三人在精神失控中,相互揭发,真相在自戕中走向极端。
结果菊仙死,程蝶衣被下放到了酒泉打磨夜光杯,段小楼跨过香江流落到了香港。
阴阳两隔、天各一方再次打碎了生活静好。
岁月的疤痕,就这样结痂、撕裂,撕裂、结痂,反反复复,竟又是十年。
等到一场浩劫画上句号,程蝶衣重回舞台与段小楼相逢与香港的剧院,竟还是无法绕过一场霸王别姬。
情到深处已无怨尤
爱到最后悬在空中,无法尘埃落定是莫大的遗憾。命运为程蝶衣准备了两个结局。一个属于舞台,一个属于现实。
戏台上,1993 年《霸王别姬》被拍成了电影,因为张国荣的倾情演出,家喻户晓。
程蝶衣和段小楼晚年再演《霸王别姬》,程蝶衣用鸳鸯剑自刎台上,像虞姬一样对心中的霸王生死相随。
连扮演虞姬的张国荣也在几年后的愚人节从高空轻轻一跃,这似乎是一场轮回。
小说中段小楼对程蝶衣坦言,当年他的心底对虞姬也曾动过真情。
程蝶衣的心瞬间撕裂,他无语沉默、黯淡离场。
因为有一种情感叫你什么身份都没有,我对你什么感情都不是,我每天都想你,但有一天你说出来,它就像长期幽禁的生物,见光而死。
一个是肉体死亡,一个是精神死亡,都指向一种结局,哀莫大于心神俱碎。
它无声地讲述着一个事实,其实虞姬爱慕霸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自使至终,戏里戏外,霸王的心中就不光只有虞姬,还有山河,与虞姬的心中只有霸王并不对等。
程蝶衣也罢,虞姬也罢,都是幻想着情有独钟行走一世,可世间哪里有纯净的生死相许。
古往今来,有太多人像程蝶衣一样因情而悲。
李碧华说:“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人很少是自己活着的,不是为所爱的人,就是为所恨的人。”
法国十九世纪实证主义哲学家孔德将这一现象解释为“男人是行为动物,女人是情感动物”。
他认为感情是女性赖以生存的雨露阳光,专情乃至于痴情,是女性情感活动的首要特征。
程蝶衣演绎虞姬便是女性的心理,他的情感世界也是孔德女性专情的样本之一。
但舞台上的爱情有着既定的脚本,缠绵悱恻,让人心醉。卸去了粉渍油彩,真实的人生总是让人唏嘘。
霸王虞姬生死相随的爱情虽能唤起观众共鸣,却终究难以普及。
大多数时候,我们经历的人生,不过是些阴错阳差的平淡故事,和那个相对还算满意的人平淡今生罢了。